铃兰睁开眼睛,看着上方和之前不同的木头,习惯性的扭头去找溟音。当她看到坐在椅子上双手交叉抱于胸前睡着了的戈森时,吓得一下子翻坐起来缩在床的一角不知所措。
戈森觉察到这轻微的动静,微微睁开了眼睛。看到那双湛蓝的眼睛,他放下发麻的手臂,起身上前。
铃兰紧拽着被角,慌乱的左右看着,四周完全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戈森向她伸出了手,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只是简单的想把那只手拒在自己的空间之外。
避不开。
是因为我把那个桩子拔出来,所以生气了吗?
铃兰紧抿着唇,圆圆的眼睛收作半圆,浅色稀疏的眉毛略微向上一提,眼泪便开始抑制不住的向外溢出。
“喂,你.....”戈森微微一皱眉,手放低了。铃兰的眼泪滴落在他手上那一瞬,他像被扎到般,缩回了手。“溟音?溟音!”戈森知道溟音担心铃兰,一直守在屋外,不曾离开。
“怎么了?”溟音匆匆推开门,看到呜咽的铃兰,他无奈的指指屋外示意戈森先离开。
“铃兰怎么哭了?身体还是不舒服吗?告诉哥哥你哪里难受好吗?”溟音摸摸铃兰的额头,又对比自己的,反复确认铃兰是否真的退烧了。
铃兰摇摇头。
“戈森说了什么吗?”溟音眼里闪过一丝担忧。
“没有,只是......只是......”铃兰嘟喃着,眼泪渐渐止住了。
“肚子饿吗?想吃东西吗?”
铃兰听到这句话,猛的点点头,“要!”
溟音会心一笑,摸着铃兰的头,“我去给你拿。”
铃兰郑重的点点头。
溟音捧起铃兰娇嫩的脸庞,用拇指揩去了她脸上挂着的眼泪,“笑笑。”
铃兰微微扯了一下嘴角,一抿唇,然后把齐整整的白牙露出来,大方的冲溟音笑着,越笑越灿烂,方才的眼泪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铃兰刚刚为什么要哭呢?”
铃兰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我想起来了......那个桩子,是、是我拔的。那个尖牙齿的哥哥没有撒谎......是我.....”
“和铃兰没有关系,是赤妖操控了铃兰。以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戈森把坏赤妖赶走了。”
“赤妖?”
“戈森会向你解释的。今天溟音哥哥有事,你只能跟着戈森外出。”
“和戈森?”
“铃兰不愿意吗?”
“我没有和戈森相处过......”在这里的大部分时间,自己都是和溟音、洛丽玛丝待在一起。“他看起来有些吓人。”
“吓人吗?哈哈哈!”溟音笑了起来,“他看起来确实吓人。不过我向你保证,他是这里最好的人。”
吃完东西溟音把铃兰哄出屋子,带到了戈森面前。
铃兰拽着衣角,低着头,不觉的向后靠着溟音。
戈森看了一眼铃兰,淡淡的说了一声:“走吧。”就大步流星的向远处走去。
铃兰回头看看溟音,溟音轻轻推了一下她,温柔的笑着。铃兰松开皱巴巴的衣角,扭头去追戈森了。
铃兰跑向戈森,步伐轻盈。那散在身后的柔软的长发随着她的前行微微晃动。
溟音渐渐收起笑容。
铃兰努力的快走甚至小跑,追赶一言不发的戈森。戈森似乎在找什么,左右看着。有的时候他会在树下驻足,抬头盯着树叉间的空隙。最后他似乎放弃了,开始往回走。
微风吹着铃兰的汗珠,给她带来一丝凉爽。她很难跟上戈森,脚上那双鞋子是溟音能找到的最小的鞋子了,却仍然大了许多,并不合脚。这个队伍里的“小不点”就只有鸢萝和铃兰,这样小孩子尺寸的鞋子在这荒野森林实在不易找到。铃兰穿着鸢萝的衣服勉强合身,解决了一大难题。但不够凑巧,鸢萝是不穿鞋子的,也没有人类的鞋子能被她鸟爪一样的双脚穿上。对于鸢萝,穿鞋子是一种束缚,一种痛苦。
铃兰喘着气,抬头看到在前方站着的戈森。他每走一段路都会这样突然停下,寻找着什么,铃兰就乘机追过去。
刚想再次追上戈森,铃兰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丝红色。她痴痴的站住了,看着那诱人的红色。
“哦,是洛丽。她很擅长使用弓箭。”戈森看到铃兰停下了,便折回到她身边。
铃兰屏息看着,不觉间握紧了拳头。洛丽玛丝强大的气场,鼻子吸入的淡淡的戈森身上带有的宁和的气味,把她刚刚的疲惫感全部替换成了紧张感。
洛丽玛丝左手持着她火红的长弓,两脚开立。她的右手以食指,中指及无名指扣弦,食指和中指均以特定的姿势空搭在什么上似的。即使她已经觉察到了看向她的戈森,她红色的眼睛依旧直视着目标。她集中注意力,瞄准之后,她的右肩继续加力同时扣弦的右手三指迅速张开,原本空空如也的弓上射出了一枝火红的箭枝,并在射出一段距离后突然变成了十枝箭,纷纷刺中设定的目标。她放松后,眼里带着笑意的看着铃兰和戈森,冲两人挥了挥手。
“早上好!”
早上,铃兰记得洛丽玛丝教过自己问好的方式。她冲着洛丽玛丝喊道:“洛丽姐姐,早上好。”
洛丽玛丝没有立刻回应铃兰,她看着戈森,眼神既温柔又满怀期待。戈森移开视线,低头看着铃兰。
“戈森......”
“看清了吗?洛丽玛丝刚刚使用的东西叫‘种子’,这是人类用来和赤妖对抗最方便最实用的武器。走吧,一边走一边说。那家伙不知道去哪里了。”戈森嘀咕着什么,走开了。
铃兰抬头看着洛丽玛丝,那双骄傲的眼睛里竟然流露出了她难以理解的秋天般萧瑟孤寂的神情,她只是清楚的感到洛丽玛丝的眼神让她有些心疼。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帮洛丽玛丝抹平眼中的细微波澜,这让她在前行和留下间犹豫不决。
“去吧,跟上戈森。”洛丽玛丝轻轻笑了笑,转身举起弓,缓缓把右手也抬了起来。她眼睛中再无波澜,只有一汪寂静的死水,偶尔反射着太阳的碎光。
铃兰看着洛丽玛丝射偏的红箭,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是什么呢?那样的神情?
“喂,走了。”戈森折回来抓住铃兰的手腕,向前走去。铃兰倏地红了脸,低着头紧跟戈森。
洛丽玛丝默默看着戈森拉过铃兰离开,忧伤的看着远方,再也举不起弓。
“赤妖体型很小,不足为惧。但赤妖和所有的生物都不同,它们有着‘神力’。在它们没有出现的时候,一切都十分祥和融洽。植物就是植物,春生冬眠,顺时而长;动物就是动物,藏身于林,寿尽方陨。它们出现之后,所有的‘秩序’都被打乱了。植物按赤妖的需要生长,动物因赤妖的祈祷没有死亡,没有诞生。森林不再固定,因为土地和河流也被它们操控着。人类的生活场所遭到攻击,树木从房屋中长出,摧毁一切。
“我们想捍卫自己的生存之地,也想帮森林摆脱赤妖的操控。但是对普通动物有效的武器都没有办法伤害赤妖。长期被动作战之后,人类发现了,‘神力’其实是所有生物共有的,只不过我们不知道像赤妖一样直接运用这种独特的力量的方法。能运用这种力量,武器就对赤妖有用。
“经过百年研究,人类有了三种与赤妖抗衡的方法。第一种,‘种子’;第二种,赤妖植入;第三种,兽化。
“‘种子’,我们用一种特别的方法。把死去的赤妖和这片土地上特殊的金属一同在烈火中浇熔,最后会剩下黑色小颗粒。这种如同种子般的颗粒进入人体就会开始生根生长,沿血管扩散分布。它会改变人的身体结构,企图把人类变成曾经依附在金属上的那只死去的赤妖的结构,这样人类就能使用‘神力’,武器一族会打造最好输出这样的力量的工具。这样做风险很大,身体结构改变的同时,人类也可能被死去赤妖的怨恨侵占精神。所以,每个人都需要依据自己的精神毅力来挑选最适合自己的种子,并通过合适的武器分担精神上的痛苦克制赤妖残存的灵魂。所以,想要接受‘种子’的人不仅需要精神顽强,更需要了解自己。一个人只有一次选择‘种子’的机会。
“赤妖植入是风险比种子小的一种方法。它直接把赤妖最有用的部分剔除,不经炼化直接植入人体。这样它只是身体之外的存在,使用的人不会感受到它的怨恨。但它只是浅薄的附着在人体上,战斗中一经赤妖袭击种植部位,就会严重受损,无法使用‘神力’,这也是赌上性命的风险。
“兽化......是最恶心的手段。赤妖操控植物、动物、大地,人类没有办法驯化猛兽为己所用......就用人类自己做兽化的实验......
“洛丽玛丝的箭,是用神力凝成的,所以不使用的时候,没有凝结就看不到,也不存在。大致明白了吗?”
铃兰眨巴着眼睛,露出苦相。她记住了全部,复述一遍可以一字不落,但是她没有办法理解,几乎一句都听不懂。她思考着,不知道怎么向戈森表达这种 “不明白”。最后,她摇了摇头。
“啊。”戈森轻叹一声,挠了挠后脑勺,实在想不出怎么再解释一遍。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必须明白吗?戈森。”
戈森停了下来,看着铃兰答道:“你以后大概也会像我们一样生活,多知道一些才有可能活下来。我希望你能活下来。”
铃兰抓着胸口处的衣服,心跳突然加快了,有些难受。她难受的时候似乎看到戈森微微笑了笑,心就跳得更快了。这是什么感觉呢?想理解戈森说的话,想知道这样难受又开心的感觉是什么。想要理解。
“鸢萝姐姐是被兽化的人吗?”铃兰看到围在大士身边捧着圆形颗粒吃着的鸢萝,拉住戈森的衣角问道。
“她是‘信鸟’,属于兽化。”
铃兰清澈纯洁的眼睛看着鸢萝,鸢萝宽大的的衣袖下隐约透出的羽毛,撑满圆鼓鼓的袖子。而穿着鸢萝衣服的自己,光滑细弱的手臂撑不起宽大的琵琶袖子,风轻易的穿过生起凉意。鸢萝的脚也只有四个指头,一个指头小小的缩在上方,三个长指头弓着抓着地面,每一个都有粗糙的环状皮肤。金色的铃铛脚环戴在她的脚上,折射着阳光,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和我们不一样,她的手......”
“不可以这么说。”戈森打断了铃兰,“无论外貌如何,鸢萝、鸢尾和我们是一样的,都是人类,明白了吗?铃兰。”
铃兰似懂非懂,却十分用力的点了点头。
大士抡起斧头,劈开了木头,鸢萝欢喜的叫嚷着。
“戈森不能阻止鸢萝姐姐被兽化吗?”
“我不能阻止所有的事。”戈森用复杂的眼神看着铃兰,眉头紧锁。
铃兰拉住了戈森问道:“戈森能蹲下来吗?”
戈森后撤一步蹲了下来,铃兰上前一步抱住了戈森,摸着他的头轻声说道:“我会保护你的。”
戈森惊奇的睁大眼睛,随即又恢复平时那面无表情的模样,“这是在做什么?”
“铃兰害怕的时候溟音哥哥就会这样做。刚刚戈森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像是在害怕。”
“真是的,那家伙教你的都是什么......”戈森站了起来,牵起铃兰继续走,他犹豫着说了声“谢谢”。
“嗯!”铃兰拉紧了戈森的手,偶尔扳着戈森的手指玩一下。
“鸢萝和鸢尾加入队伍的时候,就已经是信鸟了。”
“加入队伍?”
“就是留在这里。”
“和铃兰一样?”
“你现在只是暂时待在这里,并不算加入队伍。”虽然没有必要,但戈森还是认真告诉铃兰她还不算是队员。
“不算吗?那铃兰‘留在这里’就好。”
“不是的,队伍不是地方。留在这里其中的一种解释。人并不是在哪里就属于哪里的。”为了能让铃兰“理解”戈森特意用了比较含糊却易懂的说法,没想到却让铃兰更难理解了。
“但是别的地方没有溟音哥哥、洛丽玛丝和戈森对吗?”
“嗯?”
“不能加入队伍的人会去哪里?”铃兰歪着头,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这里以外是哪里?”
“不清楚。”
“那铃兰也要加入队伍。铃兰想要留在大家身边。”
“但我更希望你能去过安稳的生活。”戈森柔声说道。
给予某人队员这一身份,是需要压上所有队员的生命,赌上整支队伍的命运的。他现在能给铃兰的只最浅薄的信任,一碰即碎。这样浅薄易碎的信任,实在不足以让铃兰成为队员。她确实只是留在这里。
戈森突然有些烦躁。为什么要告诉铃兰那些她没有办法理解的东西?自己是真的希望她能在残酷的世界活下来,过安稳幸福的生活还是是被迷惑了,想要尝试救赎呢。
“戈森,鸢萝姐姐是什么时候加入队伍的呢?”铃兰瞪大眼睛,一幅无比期待的样子,看得戈森有点为难。
“五年前,下雪的时候。”戈森莫名的浅笑了一下,那笑容转瞬即逝,犹如阳光下的薄雪。
“雪?”铃兰第一次听到这个字,却感到熟悉,似乎知道它是什么。这样熟悉却想不起来的东西太多了。想久了,她似乎看到了了一片片白色羽毛一样的东西,缓缓从灰色的高处旋落。“我......是见过雪的。”铃兰喃喃着。
戈森不知道,从那一天起,铃兰便开始疯狂地期待下雪。
“下雪的时候铃兰也会成为队员。铃兰会留在有溟音哥哥、洛丽玛丝姐姐和戈森的地方......”
铃兰把这个秘密告诉溟音后在他耳边吹了口气,笑着跳开了。溟音追了上去,两人嬉闹着。
下雪的时候......戈森靠在窗户上闭上了眼睛。
今年也不会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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